蒋勋:他的声音是林青霞的半颗安眠药

2017-08-22 19:02 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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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教父蒋勋

2010年10月,作家蒋勋突发心肌梗塞,多亏学生及时送他去医院,捡回了一条命。死里逃生之后他开始抄经、画画,几乎不接受媒体采访。2017年4月,我们来到台北,通过林怀民先生的热心引荐,在云门剧场的大树书房见到了他,这也是他在台北最爱的地方。同时,我们还独家探访了他在淡水八里的画室。

1999年,蒋勋就婉拒了马英九,转而力荐龙应台出任台北文化局长。近年来,他制作的讲课音频,被几千万人下载收听。林怀民曾说蒋勋的声音是可以卖钱的,豆瓣的蒋勋小组有个专帖——“你什么时候最想听蒋勋的声音”,回答有:路上、跑步时、烦躁时……林青霞在失眠时也听他的音频入睡,视他为唯一的偶像,一次画展上,高雄不识字的卖菜大妈邀请蒋勋去讲红楼梦,他也愉快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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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

蒋勋先生的声音,有着令人安定的力量。连林青霞都大赞:“怎么会有那么好听的声音”。

美是一种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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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

蒋勋,1947年出生于西安,父亲是黄埔军官,母亲是满清贵族。1949年,他随父母来到台湾。

20多岁留学法国,回国后主编了《雄狮美术》。在东海大学创办美术系,并担任系主任。

在我们的采访中,蒋勋谈到自己的母亲、他的美学课教学方法,以及生病后的感悟,以下是采访原文精选:

Q:你和林怀民是怎么认识的?

A:大概1972年,林怀民从美国回来,然后我们就认识。我是那年的秋天才去了巴黎,可是去巴黎以后,我就知道他在台湾创办了舞团。

那个创团,我想现在年轻人也很难理解,听说就是五六个喜欢跳舞的人。因为台湾没有舞团,更没有什么职业舞团,所以他们就口袋里掏掏看,你有多少钱,我有多少钱,就租了一个房子,然后就开始排舞,自己拖地板,所以云门是这样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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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近期画作

Q:你也给舞团上课,你对舞团的影响有哪些?

A:等到1976年我从欧洲回来,我很喜欢这个团体,所以除了跳舞以外,我就给他们上一些课,讲唐诗,讲宋词,讲一些感觉上的东西。我想一个舞者除了他的身体、技巧以外,他要有一个感觉。

比如说林怀民那个时候排《白蛇传》,那《白蛇传》里面,青蛇、白蛇、许仙、法海,那个关系是什么?然后人在嫉妒当中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的动作可能就用什么方法表达。他在爱里面那种痛苦,强烈的、激情的爱里面的痛苦,他要怎么表达?

所以那个时候我跟他们上了课,除了关心他们的身体以外,我们变成了很好的朋友。

现在回想起来很可怕,那批朋友,像吴树军、郑舒琪、叶太楚,他们现在大概都已经接近60岁,就那个时候,他们大概也就是20岁上下的年轻人。

所以我一直觉得台湾很难得有这个团体,持续了40几年,坚持在舞蹈这个事情上,告诉大家什么叫作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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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在台北云门剧场的大树书房

Q:听说你美学课的教学方法很特殊?

A:我在大学教过美学,后来自己也很厌烦,我宁可把学生带到大自然当中,让他们看到色彩,听到声音。有多少种鸟类在叫,它们的叫声都不一样,有多少的气味,你要感觉得到。

当我们对这个世界已经不关痛痒的时候,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美可言了。所以我有时候总结一句话说,你会不会爱一个人?如果爱这个人,你紧紧抱着他的身体,你能不能感觉他的体温?也让他感觉说“爱”这个字没有那么抽象。

我有时候跟学生上课,就不太想讲知识的东西,我让他们靠在一起,就是你可以跟一个身体靠在一起,完全没有恐惧。然后你可以让他在可能最沮丧、最无助的时候,愿意完全靠在你的身上。他们做这种练习,我后来把美学课变成很多在户外上课。

中国过去好多的书院都是在山里面。我相信一个书院里的老师讲孔孟、讲老庄、讲佛学,当然知识是重要的,可是不要忘记,在那个书院里,学生可能会感觉到月光,感觉到风声,感觉到所有在春天里面、空气里面的香味,我相信那个才是一种性情。

如果我们在一大堆的知识里,找不回来“你抱着一个人”的那种珍惜,我会很怀疑这个知识。我会觉得,美,不应该只是知识,它应该是你身体里面很多很多的感觉,要把它重新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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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平时几乎没有社交,安心在画室看书画画

Q:所以美学首先是人的一种感知能力?

A:美是跟快乐有关,跟幸福也有关系,值得我们再去体会一下。

我们作为人,我们的身体是不是太荒凉?我们对温度没有感觉,对色彩没有感觉,对光没有感觉,对声音没有感觉,这个身体,当然就是一个荒凉的身体。我觉得一定要把这种感觉找回来。

我的朋友有忧郁症。有时候他们要吃6颗百忧解,那个药物很不好,吃得脸都肿了。可是,我去看他,紧紧把他抱住。我说你如果想哭,你就好好哭一哭,他就大哭,之后好像他那天就没有吃百忧解。我不晓得这样的方法是不是可以屡试不爽。我想医生一定会骂我,可是我相信,美是一个救赎。

就是当我看到梵高的那张画《Starry Night》(星夜)的时候,我真的热泪盈眶。因为我立刻知道,当时在一个精神病院里画那张画的时候,他是什么样的孤独的状况,以致于他要跟宇宙对话。

所以那张画变成一个救赎。你大概到纽约MoMA,站到那张画前面,你会看到好多人眼中都带着泪水,他可能讲不出为什么,可是那张画,把人的心里面很多东西都充满了,我想这个才是美的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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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后,蒋勋每天抄写金刚经,从不间断

Q:能否谈谈你母亲对你的影响?

A:她是我的第一个美学老师。

我觉得很有趣,因为我妈妈是正白旗,旗人,她出生时候家族已经没落,他们本是贵族。我觉得没落贵族很好,身上有一种肆无忌惮。她很少跟我谈现实的东西,她总是要带我偷偷去看电影,去庙口看戏,然后跟我讲《封神榜》。

我觉得是因为她一生都在战乱当中,从她家族的败落下来,她最后用了一个很梦想的东西去对抗现实。

我母亲根本不管我在学校功课好不好。台湾大部分的父母就是要求小孩功课很好,她就永远跟我讲小说,跟我讲很多很多故事,她会为孩子做最好吃的料理,为我们做很多很多的衣服。

她把我带到生活里面,让我感觉到生活是这么丰富,然后在那样的一个战乱的贫穷的年代,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贫穷,我感觉到每一天的生活里面都充满了乐趣。 

我在想我妈妈一辈子在逃难,如果她面对那个现实,我觉得她简直活不下去。可是她活下来了,而且她永远让我觉得她活得好开心。因为她有《白蛇传》的故事,她会告诉我一条蛇怎么样在500年里面修行,最后变成一个美丽的女子白素贞。

我到现在都觉得我妈妈讲的是她自己。就是在这么多的现实的灾难、痛苦、饥荒,在这种非人性的社会当中,最后你怎么样做一个自己,你还有一个梦想,好像一条蛇。

就是今天,我在现实社会里面感觉到一种不舒服的东西的时候,我会觉得有另外一个美学的世界在救我,它把我救走了,所以我一直认为美是一种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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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画架上未完成的画作

Q:任教了30多年后,你又离开了大学?

A:因为我觉得30几年在大学好像有一种沮丧。我觉得我对知识的教育,不是不关心,关心没有那么大。我希望创作,我希望跟年轻朋友一起去上山下海,我想去认识这个世界。

学生一直在问说,我到底要画什么样的画。可是我觉得作为一个画家之前,如果他本身生命不完整,我不相信这个画会动人。

梵高画出这么动人的画,因为他的生命太惊人,他的那个热情强烈到那种程度,他会让你在一张画里面整个热泪盈眶。那如果我们只关心那张画,而不关心自己生命的状态,我不相信会有动人的艺术出现。

我相信华人的下一代一定有很大很大的改变,他们应该要找回自己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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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在淡水的八里画室

Q:你今年73岁,是否考虑写自传或者开回顾展?

A:真的啊?我都忘了我自己要70岁了。我一定不要回顾,前面路那么长,然后今宵酒醒何处,你走到哪里,在哪里躺下来,都无所谓。让自己的生命可以有更多一点在当下的快乐。

就是这个时候的风声,这个时候跟我在一起的这些树,我不在人间的时候它们都在。100年前,它们就在这里。然后我觉得好奢侈,就是你可以跟这样的自然在一起,这样的一个日光,这样的春天。

我常常跟学生一起上山下海地跑,那我希望他们的教室可以更大。我一直很喜欢的近代中国作家沈从文,因为他就是流浪出来的。然后他的《从文自传》里面说:“我一直没有读那本小小的书,我读了一本很大的书,因为在流浪当中认识了人,认识了大自然。”

那我觉得,到现在我读沈从文的东西,我还是觉得真是动人。也许将来会有更多人去评价这个作家在近代中国文学史上巨大的贡献。因为他好低调,他也好谦卑,也从来不夸张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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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在淡水的八里画室

Q:你的文学知己还有谁?

A:我觉得每一个人都会在历史里面找自己的知己,那个知己你很难解释,可能是李白,可能是苏轼。

我年轻时候更喜欢李白,喜欢他的那个孤独感,喜欢他那种撒野的那种狂放,“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的那种奔放的东西。 

大概中年以后,你会越来越喜欢苏轼,因为他受很多苦,他受很多小人的陷害,像他后来乌台诗狱,被关在监牢一百多天,要问死罪。

那苏轼的东西里面我觉得有很多的深情,我很喜欢他。比如说大家很熟的《江城子》,他写给他的亡妻,写给他第一任太太的。

那个作品的动人之处,是我认为有一种好简单的人的温度,而那个人的温度,我们慢慢会忘掉。可能就是把身边最亲近的人能够照顾好,这么简单。

中年以后我的父母身体都不好,开始衰老,开始病痛,然后那个时候你开始知道,苏轼的作品里面有多么深厚的东西。所以我很高兴我的阳历生日是跟他同一天,我们是换算出来,阴历换算成阳历,跟他同一天生日。

Q:你现在生活状态怎么样?

A:我现在很懒散,我从大学离开了,然后学生常来找我。我也觉得,就对这些学生好像有一种抱歉。我想告诉他说,生命其实不是大学那个样子,那个时候的严格也是假的,人活着,不是只为了那个分数跟知识。

就会跟他们、跟他们的孩子,上山下海去玩儿,在游玩当中,大概学到更多的东西。我们不再是大学时候那种紧张的师生关系,而是走在山水里,我们各自有各自的领悟。

如果今天,现在还愿意回来找我的学生,大概我就觉得我们可以上另外一种课,不再是以前课堂上的紧张的关系,而能够听听风声,感觉一下阳光,可以闭起眼睛知道这个季节的花的香味,我觉得是不得了的学习,里面也有不得了的智慧。

也许在这个年龄,我希望做一点补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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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里画室窗外景色

Q: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A:好像不太想写书,最近画画的时间比较多,常常在画画。

也觉得文字跟语言这个东西有时候有它的限制。到一个程度,你会觉得街上吵架的人都太伶牙俐嘴,然后就觉得那个伶牙俐嘴,把人带到离智慧越来越远的地方。 

我常常在现实里观察朋友。我想现在的社会越来越复杂。比如说,台湾捷运里面一个叫郑捷的20岁年轻人杀了很多人。他是没有目的的,可是那个心里面,累积了多久过不了关的东西。

那是台湾的一个大案件,然后大家觉得这个小孩坏透了,无缘无故杀了这么多人,很快就枪毙了。郑捷被枪毙的那天早上,我起来为他念了一次《金刚经》。

我觉得很少人会去想,今天在大都会里面,这样一个年轻人,他心里面承担的压力跟痛苦有多大。因为几乎是越来越冷漠的世界,我们看到一个人倒在地上,在上海的街头,我们大概连靠近都不敢靠近,我们对郑捷也是如此。

我会觉得说什么叫做文化?也许,就是一个救赎,把人心里面越来越冷漠的、僵硬的那个东西救回来,让它变得更柔软一点。

原标题:他是林青霞的唯一偶像,却在给卖菜大妈讲解红楼梦

责任编辑人:李志明 PN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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