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鬼节:人死为鬼 鬼死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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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必死,死必归士,此之谓鬼。”这是《礼记》中的话。书中继续指出:“庶人庶士无庙,死曰鬼。”达官贵人死后有庙供奉,终年有人祭祀,则成了神。普通人死后无庙享祭,四处飘泊,是鬼。
今年清明节,书评君发出《坟墓下沉,时过境迁,祖先的尸骨和灵魂哪去了?》回顾了一段普通人与死亡的历史。从“卖身葬父”“有史记载”到“我死后,QQ(或微信)怎么办?”,普通人在生命结束的时刻便踏上了漫长的不平等历程。随着“隔三代以上”的到来,祭祀停止,已故亲人先是笼统被归入先人或祖先,接着是彻底消失。从此,便只是“有史记载”中的模糊统计数字。随风而至,随风而走。
尸骨和灵魂的漫长不平等历史是现实活着的人、家庭、阶层的折射。它们不平等,即人类不平等。
今日“鬼节”,也叫“中元节”。人们在此节日怀念亲人,同时对未来寄予一种美好祝愿。而现在,书评君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人死为鬼,鬼死是什么?长年累月,鬼界是不是要人口爆炸?他们是怎样管理鬼的数量的?婚姻和家庭制度是怎样的?
收集和记录民间奇异故事的蒲松龄(1640-1715)。
我们的祖先就被困扰过。下文有趣,通过回顾和梳理历史上的文字记载发现,祖先们大致提供了两种说法,其一是“新鬼大,故鬼小”,这样就能节约空间,其二是“人死为聻”(jiàn)。但是它们又难自圆其说,有矛盾和冲突。“人死为鬼,鬼死是什么?”的具体论证更为复杂,且看下文。
祖先们渴望用各种学说论证身体停止呼吸后的世界。这是一种想象的建构。但是,你呢?是否有想过离开这个世界后,会变成什么?你希望自己变成什么?书评君听过一些说法,有人说要做花草,有人说要做彩霞。来留言区和我们说说你的畅想。
《论衡·论死》中说:
天地开辟,人皇以来,随寿而死。若中年夭亡,以亿万数。计今人之数不若死者多,如人死辄为鬼,则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
王仲任说这话的时候,肯定没有对冥界的生态环境做过实地考察,只站在人本位上来测度鬼的世界,正如夏虫不可语冰,其空言无根自不待论。就说那“道路之上,一步一鬼”的猜想,就大不合于鬼情。一是鬼魂赶路可以穿墙入隙,有影无踪,何必在人的道路生挤?二是鬼魂有形无质,专把恶鬼做干粮的尺郭,朝吞三千,暮吞三百,腹围七丈的肚子,——即使囫囵一个大胃,别无杂碎,也不过一间三五十平米客厅大小吧,——尚能放下数千之鬼,那么“一步”的空间中挤上百八十个也没什么不可吧。
当然,如果人间总是源源不绝并以几何级数增长的数量输送过去,千万年之后,那结果就很难乐观,即使鬼魂们不怕拥挤,那在坑满坑、在谷满谷的场面,让三界神仙看上去也很头疼的。所以必须要有第三:即冥界有高效的政府,在调控鬼魂数量上自有它的招数。
那招数虽然并不很多,或是和缓地让鬼魂由大变小,像冰棍似地慢慢化掉,或是略微激进些,让鬼魂再死一回,然后清理到另一个世界。但不管怎样,幽冥世界至今还是天下太平。
《扪虱谈鬼录(修订版)》 作者: 栾保群
招数一“新鬼大,故鬼小”
《春秋左氏传》文公二年,原文有:
秋八月丁卯,大事于大庙,跻僖公,逆祀也。于是夏父弗忌为宗伯,尊僖公,且明见曰:“吾见新鬼大,故鬼小。先大后小,顺也。跻圣贤,明也。明、顺,礼也。”
夏父弗忌为鲁国的宗伯,所主为国君宗族的祭祀,他说的“大”和“小”是指死者的年龄还是辈份,历来就各有主张,但我觉得应该还涉及到鬼的形体大小。宗族祠庙所祀先祖的数目不能无尽无休,除了始祖之外,其他列祖列宗就要随着时间而要被淘汰。
葬礼。
具体地说,就是宗子五服之外的祖先神主须从宗庙中请出去。在祭礼中这是远祖疏于近祖(当然始祖除外),如果从鬼魂的角度来看,就是故鬼疏于新鬼。古老的祖先一代一代被请出了宗庙,虽然仍然享受子孙的祭祀,但地位是一代不如一代。子孙在心理上的不安就有可能用幽冥文化的“说法”来抚平,所谓“新鬼大,故鬼小”,并不是夏父弗忌自己的创见,而是当时人的一种幽冥文化意识,这句话就可能含有鬼魂随着岁月不断变小,以至消失的意思。
欧阳修大约是第一个在文字上把“新鬼大故鬼小”一句超出宗法祭礼,而从鬼神角度来看待的人。据《东轩笔录》卷十二,欧阳修十七岁时参加州试,论《左氏传》之“诬”(即无稽之谈。一说应是“巫”字之误),有“石言于宋,神降于莘。外蛇斗而内蛇伤,新鬼大而故鬼小”之句,时称为“奇警”。“石言于宋”诸事都是“子不语”的“怪力乱神”,而欧阳修把“新鬼大故鬼小”也列于其中,明显把这“鬼”当成鬼魂来对待了。
《阅微草堂笔记》卷二有一则说得最为明晰:
余谓鬼,人之馀气也。气以渐而消,故《左传》称“新鬼大,故鬼小”。世有见鬼者,而不闻见羲、轩以上鬼,消已尽也。
这话说得好,现在谈鬼,即使里面的鬼身份不明,但也或是西装革履,或是短衣便服运动衫,少见有长袍马褂、峨冠博带的,更不用说几片树叶遮体的“羲皇上鬼”了。老年间的那些鬼不仅由大变小,而且“以渐而消”,没有了。由此而联想到今天的阎罗王,大约也是西装领带腆着啤酒肚坐在老板枱后的皮转椅上,身后是一排精装烫金的《六法全书》,而牛头马面如果不戴上大沿帽也就很不般配了吧。
又袁枚《子不语》卷二十“冤魂索命”一则中有云:
乾隆戊寅,萧松浦与沈毅庵同客番禺幕中,分办刑名。毅庵居处,与萧仅隔一板壁。夜间披阅案牍,闻毅庵斋中若嘶嘶有声甚微。起而瞰之,见毅庵俯首案上,笔不停书,其旁立有三四鬼,手捧其头,又见无数矮鬼环跪于地。
沈毅庵所审案卷是一大命案,其中二犯情节稍轻,在可死可不死之间。自捧其头的鬼应是被害人的鬼魂,他们自然以全杀为甘心。而环跪的一群则是二犯的祖宗,他们跪在地上,显然是乞求把囚犯从宽免死的。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祖宗鬼全是“矮鬼”。为什么是矮鬼?因为“故鬼小”了。
“故鬼小”一说绝对不能看做是一种随便说说的鬼事,它在民俗礼仪中有很深的含义。不用说别的,如果故鬼不是越来越小而终于消失,那么冥界挤得无立足之地还是小事,生人的祭扫更是无法应酬,而且涉及到鬼魂寄形的庐室问题,那时的人间是不是还有生人的活动空间也很难说了。所以冥界的“故鬼小”就是人间的“老者死”。
《古代中国与皇帝祭祀》 作者: [日] 金子修一
从郊祀、宗庙、明堂、封禅及即位礼仪等具体制度入手,对汉唐间的皇帝祭祀进行了通贯性的考察。
可是事情又不那么简单。如果按照“新鬼大故鬼小”的理论来指导鬼故事的创作,那么这一文学题材可能要减色不少,因为在很多鬼故事中,鬼魂在冥界不但没有变小以至消逝,而且根本就不会随着岁月变老。
《幽明录》记东晋安北将军司马恬梦邓艾为一老翁,邓被杀时年过七十,所以梦中老翁正是生时面貌。刘敬叔《异苑》卷六言陆机入洛,遇王弼鬼魂,仍是少年。这还都是百年之内的事。唐·张读《宣室志》卷四言唐元和间进士陆乔见沈约之鬼,已相隔近四百年,仍是“衣冠甚伟,仪状秀逸”;戴孚《广异记》“刘门奴”条记唐高宗时见汉楚王戊之太子之鬼,已隔有七百年,“赵佐”条记唐玄宗时见秦始皇之鬼,相隔已近千年,这些鬼魂仍然保持着当年的相貌。
这些故事对“故鬼小”的规律全然不予理睬,但有一个必须为人所留意的的情节,即这些鬼都是“名鬼”,如同人间的名公名款名士名媛名记名嘴一流。清人欧阳兆熊在《水窗春呓》中曾记一事,虽也是主“故鬼小”之说,却对此类名鬼开了个例外,湖南湘潭人张灿,自言能见鬼,说:
人死越数年,其鬼渐缩小,豪贵有气魄者则不然。可见左氏“新鬼大、故鬼小”以及“取精用物”之说,非洞悉鬼神之情状者,不知语之精也。
顺便说一下,还有一种与“故鬼小”全然相反的说法,那就是鬼不但不会随着岁月变小,而且会一年一年长大起来。但此说极少见,看来也未被人们所认可。
《鬼在江湖》 作者:栾保群
虽然名曰谈鬼,但往往以鬼喻人,巧妙地借古讽今。
疑问:鬼会死吗?
“鬼是饿不死的”,但饿不死并不等于死不了,所以鬼魂仍然存在着一个“死”的问题。民间本有鬼会死掉的观念,但那些算是“非正常死亡”,而且所说的鬼也未必皆是人鬼;人鬼的“自然死亡”大抵以“年久变小”含糊过去了。
但中国的鬼魂还是存在着死亡问题,虽然一直有些含糊,可是终究还是要说清楚的。最晚到了唐代,小说中已经反映了一种见解,即冥界的鬼也与阳间的人一样,是会“自然死亡”的。唐临《冥报记》中睦仁蒨问冥官成景曰:“鬼有死乎?”曰:“然。”仁蒨曰:“死入何道?”答曰:“不知,如人知生而不知死。”鬼魂死了,却还要问死后的去处,可见那死与子产说的游魂如气散去并不是一事。子产说的结论是由有鬼而变为无鬼,而此时的见解则是鬼死而神存。既然鬼死后并不消失,为了避免扰乱社会,不给他们找个落脚地是说不过去的。
于是到了薛渔思的《河东记》,就杜撰出了个“周递数百里,其间日月所不及,经日昏暗,常以鸦鸣知昼夜”的“鸦鸣国”。
又问曰:“鸦鸣国空地奚为?”二人曰:“人死则有鬼,鬼复有死,若无此地,何以处之?”
这一见解很是干脆,摊开来讲就是:人死则有鬼,如果没有冥界,怎么安置这些鬼?鬼也要死的,如果没有另一个冥界鸦鸣国,又怎么安置死鬼的亡魂?至于这鸦鸣国,其实并没有什么新的创意。鬼魂所在的冥间岂不已是“日月所不及,经日昏暗”么,对于鬼来说,死后的生态环境竟然有“如归”之感,所不同者,只是以鸦鸣知昼夜而已。至于这地方的疆域,虽然并不怎么辽阔,但既是空地,短期内总是宽敞的。所以鬼死之后到了鸦鸣国,用现代的观念来理解,好像只不过是迁移到了一块殖民地。
《聊斋志异》 作者: 蒲松龄
《聊斋志异》中《吕无病》一篇,女鬼吕无病一夜奔波数千里,终于精力耗尽,“倒地而灭”,她丈夫为她建一个“鬼妻之墓”,因为她丈夫生在人世,这墓自然只能建在人间,但这是只是个象征性的“衣冠冢”,并不能证明吕无病的魂灵就在人间。而《章阿端》一篇更是专门以鬼的死亡来编成的故事,人鬼相恋,常以鬼的复活结为团圆的收场,即使不能复活,人与鬼总还是能相恋的;但这篇以出奇取胜,用一个女鬼(戚生的妻子)的逃避转世成全了与戚生的人鬼婚姻,又用另一个女鬼(戚生的情人端娘)的再次死亡结成大悲剧,他们就是连人与鬼的相恋都不能实现了。
招数二:鬼死为聻
……如是年馀,女(端娘)忽病,瞀闷懊憹,恍惚如见鬼状。妻抚之曰:“此为鬼病。”生曰:“端娘已鬼,又何鬼之能病?”妻曰:“不然。人死为鬼,鬼死为聻。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也。”……
“鬼死为聻”。既然鬼可以祟人,那么聻同样可以祟鬼,所以这聻实在让鬼可惧。于是人间的术士们就“远交近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倘若遇到为鬼所祟的事,那就向聻发出联盟的意向,请聻作祟以治鬼。此术最早见于金·韩道昭《五音集韵》卷七所引的《搜真玉镜集》,云:“人死作鬼,人见惧之。鬼死作聻,鬼见怕之。若篆书此字贴于门上,一切鬼祟远离千里。”
聻。
但在此之前的唐代,对聻的解释却是另外一样,从记载上并没有“鬼死为聻”之说的。
唐时的民间好在门上画虎头,并书一“聻”字,用以驱除恶鬼。可是这“聻”是什么东西,说法大致有两种。其一是段成式的《酉阳杂俎》续集卷四说的“聻”字为“沧耳”二字的合文,原文道:
俗好于门上画虎头,书“聻”字,谓阴刀鬼名,可息疫疠也。予读“旧汉仪”,说傩逐疫鬼,又立桃人、苇索、沧耳、虎等。聻为合“沧耳”也。
这里说的“旧汉仪”不知具体指何种汉仪,但所引与东汉末年蔡邕的《独断》很类似,《独断》云:“赤丸五谷,播洒之,以除疾殃。已而立桃人、苇索、儋牙、虎、神荼郁垒以执之。”很明显,段氏所说的“沧耳”在这里写作“儋牙”,字形相近,当有一误。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它们已经合文为“聻”,做了“阴刀鬼”的一种。
另一种对“聻”的解释见于唐人张读的《宣室志》:
河东人冯渐,初以明经入仕,后弃官。有道士李君善视鬼,授术于冯渐。大历中,有博陵崔公,与李君为僚。李君寓书于崔曰:“当今制鬼,无过渐耳。”是时朝士咸知渐有神术,往往道其名。后长安中人率以“渐”字题其门者,盖用此也。
按依此说,“渐”是指术士冯渐之名,“耳”则为语辞,“无过渐耳”,意思就是“如今治鬼之人,没有能超过冯渐的了。”不料是写字的人潦草或是看字的人马虎,这“渐耳”二字就因连书而误认为“聻”字了。此说虽然有趣,但却不大令人信服。但不管是笔误还是合文,术士们觉得用上这样一个字书中从未见过的怪字,既然能唬人,吓鬼的功效也就多了几分吧。至于这聻从吓鬼的“阴司鬼”变成了祟鬼的东西,进而成了“鬼死为聻”,其转换的细节虽然不得而知,但出于术士的创造应该是不错的。
可是鸦鸣国的空地也有填满的时候,那时又该如何呢?也不要紧,我们有辩证法,“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绝。”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还可以成为别的什么东西,也是层出不穷的。但是古人还没有无聊到为聻的居住空间发愁的地步,所以也就到聻为止了。
谈“鬼死为聻”,这是陈词滥调了,新奇的则是“阴间所产者即聻所投”,阴间所产,就是鬼男女生的鬼儿子,那鬼儿子则是聻投胎的结果。这位到乩坛开讲座的鬼魂堪称搞宣传的人才,他能把两种难于并用的鬼系统缠夹到一起。在“人-鬼”之间,他用的是中国模式,人死为鬼,鬼却不再轮回,而在“鬼-聻”之间,他却用了西来的模式,鬼死为聻,聻又转世为鬼。
真是中学西学交替为体用了。而且不止如此,据这《乩坛日记》所说,人是十月怀胎,而鬼是三月即产,一年可以坐三四次月子,且绝无超生之限。于是麻烦就来了,一方面是用中国的理论不让鬼魂投生为人,一方面却用西方的理论把聻引渡到鬼界,那结果是,人间和聻界从两方面向冥界挤压,冥界的户口真有爆炸的危险了。
但这也只是杞人之忧而已。试想,鬼生儿子既然是用聻来做原料,而聻的来源又是鬼界,鬼聻之间在数量上总是有个平衡的。即使鬼男女们一个劲儿地繁殖,聻的资源却是有限的。而且,中国本土的冥界不是桃花源,照样有官有吏,有虎狼之政,像晏老大那样的田园生活也仅仅是空想而已。更何况,人间如果是太平盛世,百姓们都能颐养天年,死时大多都已经是皤然一翁或公然一婆,早过了“育龄”,怕是什么东西也生不出来了吧。但如果是乱世呢,虽然青壮年鬼魂的数量猛增,但用圣贤们的话说,只有饱暖之后才能思淫欲,想那冥间世的可怜男女,一年才混上几顿饱饭,他们就是想造出些小鬼,也是有其心无其力了。
坟墓下沉,时过境迁,祖先的尸骨和灵魂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