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泼非易事 写悍妇需想象力:夏金桂最喜啃骨头

2017-12-01 10:15 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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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一物降一物,有一条潜在的食物环链。

呆霸王薛蟠无法无天,百般混闹,众人都拿他没办法。他在外不止一次地打死了人,家里人又哭又恨,但还是帮他打点摆平,他就越发为所欲为。每每,解决他的办法是他自己寻着的,比如他调戏柳湘莲遭到痛打,着实吃了一回亏。他睡倒在炕上,气得大骂柳湘莲,叫小厮们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跟他打官司。他妹妹不怒反笑,说“这才好呢”,她这哥哥不成材,让他吃点亏才晓得。

薛蟠与他的正牌妻子夏金桂,两人倒是一见钟情,她也是他自己觅来的。

薛蟠因被打伤,愧见亲友,托辞出门学生意。途中想起夏家这门老亲,顺道去探望,就遇见了他的命里克星夏金桂。最初也是一场美丽的相遇,这事由后来几乎被金桂凌虐致死的香菱来转述:夏奶奶没儿子,一见薛蟠“出落得这样”,“又是笑,又是爱,竟比见了儿子还胜”,就让女儿出来相见,两人一见即情投意合。听听这个话——薛蟠出落成这样!这般招人爱!盖因这事是他自己先说的,该人看自己正是如此也;而夏家看中他为婿是实,他们的眼光也的确非常人。这位夏金桂小姐,听说是才貌俱佳,她家里专辟几十顷的田地种桂花,长安城中人称“桂花夏家”,这就是她名字的来历。这位桂花丛中长大的姑娘让人充满期待,连香菱都一心盼着早些娶过来,好添一个写诗的人呢。

她露面了——在老版连环画《呆霸王薛蟠》的第49页,她与薛蟠拜堂成亲,然后揭去盖头过日子。其后两幅图极其出挑,这个人物形象设计,一定是刘锡永做的——第50页,她坐在妆台前,长发纷披肩头,散而不乱,瓜子脸,樱桃口,柳眉细眼,额前发际一个美人尖儿。她侧过身来,一手叉腰,一手指斥跪在地上的丫头,她的凶悍在她的神情眼光中,寒凛凛,她绝对不笑。是个美人儿呢,她这么凶着都好看,倘若换作和颜悦色,就要变作金陵十三钗了。下一页,她的身子又转向了另一边,双手叉腰,因为薛蟠出现在了这一边,躬腰作揖向她赔小心,画面随之兜转,让我们和薛蟠一样看她的后背。她很美。颈后垂着一绺长发,束着,衬托她美丽的头形,很有风致。薛蟠怕她因为她很美。旁边跪着的那个不知所措的丫头,看他俩看呆了。

坐在梳妆台前的金桂

《呆霸王薛蟠》以薛蟠为主角,将他的主要事迹贯穿,夏金桂的戏份很少,她出现的画面仅六幅。其实这个人物十分成功,在原著里,“薛文龙悔娶河东狮”是第七十九回了,后面关于她的情节一直延续到一百回之后,但相当浑成,第八十三回她与陪嫁来的丫头宝蟾闹,“宝蟾也是夏家的风气,半点不让”,颇似曹雪芹口吻。关键还是曹公的头开得好,他写金桂,我以为最绝的是这句:“生平最喜啃骨头”,一笔就刻画出这是个刁钻人。是有这种人,嫌吃肉没劲,要连皮带骨,花费工夫去啃,才来劲儿。金桂自小娇养,肥鸡大鸭子早吃得腻掉,她每天杀鸡鸭,把肉赏给人吃,她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知道了她这一嗜好,对于她怎么能看上薛蟠,就会有所顿悟。

《呆霸王薛蟠》 曹雪芹原著刘锡永、严箇凡绘上海新美术出版社1955年版

金桂不发脾气的时候,喜欢纠聚一伙人来斗纸牌、掷骰子,我很奇怪都是些什么人能被她找来。大观园里那群姑娘们风雅之甚,连薛蟠身边的香菱,都从不去想自己的苦命,痴憨地一门心思学作诗。金桂能找来什么人呢?如果不能越过贾府的深宅大院到外面去找,那只有在园子里使唤的那帮媳妇婆子们,斗纸牌掷骰子她们一定很在行。物以类聚,让夏金桂看看这些与她玩得来的人,问她对这朋友圈是否认可;同时,她的宝蟾又与薛蟠一点就着,好得如同烈火干柴,再问她作何评论。——这么问仿佛照镜子,不乏灵性的夏小姐对她自己可交待得过去么。

薛蟠不知怎么看上宝蟾的,两人也有最开始的试探阶段。薛蟠让宝蟾倒茶,接碗时捏她的手。宝蟾乔装躲闪,无辜的茶碗落地摔碎了。薛蟠说宝蟾不好生拿着。宝蟾说姑爷不好生接。没提防——是读者没提防——金桂居然在旁边,这两个人好大胆子。金桂冷笑一声,说:“两个人的腔调使够了,别打量谁是傻子。”这话说得一语中的,画面中,她的身段也配合着,头歪着,眉耸着,腰肢扭着,兰花指翘着,脸上微微笑着,几乎是一种得色。

“别打量谁是傻子。”

要看全须全尾、又讲述紧凑的夏金桂的故事,可以看上美社82年版的这一册《金桂之死》,它把散落在数回里的情节集中在了一起。画家杨秋宝画了这套《红楼》中的五册,他笔法老练,运笔洒脱,我觉得贾政王夫人这些人在他手上真是得其所哉,要画夏金桂,他也是这一套书十数位画家中的最佳人选。多幅连环画面,场景随情节推进而变换角度,调度有方,富于镜头语言。

《金桂之死》 曹雪芹原著杨秋宝绘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年版

夏金桂在《金桂之死》中的身段真足。她本是个“舍得做”的人,想得到做得出,心狠手辣,脸面不顾。她跟宝蟾闹起来,两个只差没有对打了,撒泼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这就是所谓夏家的风气罢!宝蟾是她的陪嫁丫头,本该是她的心腹,她嫁过来首先看到一个香菱碍眼,想借宝蟾来摆布,这手法与王熙凤借秋桐压服尤二姐如出一辙,但凤姐步步得手,除掉二姐再除秋桐,她却反惹得宝蟾借此上位成了第二个敌手。作者说金桂“心中的丘壑经纬,颇步熙凤的后尘”,其实差了不止五十步,王熙凤目标清楚,她思路凌乱,一切表现似乎只增加了戏剧性效果。

所以《金桂之死》中常有一堆人围着看热闹的场面,如这幅:金桂在床上装病,忽又从枕头里抖出一个纸人,写着她的名字,有五根针钉在她的心窝等处。她立刻大叫大闹,做张做致,说有人害她。这么大动静,人都赶到她床前来,金桂只穿贴身小衣,跪在床上望后仰倒,亏了丫头死命扶住,金桂的这个姿势,使她曲线毕露,她两只胳臂挥舞招展,根根手指不安分,在在手势都配合她的哭喊。另一个丫头神情无谓,她必是宝蟾了,旁边再两个丫头在撩起帐子,中间是薛姨妈、宝钗,被挤到一边儿的,是薛蟠,毫无主意地看着他老婆。有人嫌我呢!金桂说。她这些时不在你房里呀!薛蟠说的是宝蟾。那还有谁呀?金桂说。她这半个月叫香菱陪她睡,每夜叫她七八次,一会倒茶一会捶腿,宁可自己不睡,也不让她睡。薛蟠此刻听了她话,就拎起大棒直扑香菱。

金桂说有人害她

香菱很可能就这么被折磨死了——一个老实软弱,从小受尽了命运颠簸的丫头,怎经得起悍夫的毒打,和妒妇的凌虐。古代人的生命比我们要脆弱,尤其古典小说里的人,很轻易就会丢掉性命,而香菱在八十回以后似乎是熬过了许多劫数,悲泪饮咽,活得很真实了。

金桂后来想药死香菱——那时,薛蟠又在外打死了人被关在牢里,她独居寂寞,忽尔看上了帮忙奔走此事的薛蝌,薛蝌偏又信任香菱,使她醋意大发。她要勾引薛蝌,宝蟾给她出主意,两个又好了起来,每日商议行事。怎么对付香菱?金桂想药死她。要掩盖这一打算,她故意对香菱好,香菱病了,她亲自熬药端来,到跟前时自己烫了手,连碗砸泼,她不仅不发脾气,还拿笤帚来扫净了地。她扫地的姿势颇可一观,本来是从没扫过地的人,动作不太正确,她还特意要做给香菱看,就更加造作,这下不仅香菱在床上躺不住,连宝蟾都赶忙地拿了帕子跑来服侍。金桂变好了?宝蟾也摸不到她的心思。金桂让宝蟾做两碗汤,她要跟香菱同喝。宝蟾心里不服气,在一碗汤里多搁一把盐,那是要给香菱的。于是留心,看那碗多搁了盐的汤放在金桂面前,忙趁她不注意,把两碗汤对调一下。金桂喝下那碗汤,没多久毒性发作,这“搅家精”极其难看地闹了最后一场,死了。可怜的香菱,幸好两个人都想害她,她才在盐与砒霜之间捡回了性命。金桂死后,人们一步步回味过来,脊背会一阵阵发凉,尤其宝蟾,她也许想到若是香菱死了,金桂可能会以她来收场。

从没扫过地的人,动作不太正确。

金桂死得天理昭彰,故事稍嫌太圆,距离通俗小说近了些。但她的后一半故事难为,就好比几乎是个完人的薛宝钗在这家庭中的难为,在第八十回,曹雪芹写金桂意图挟制丈夫,再将及婆婆与小姑,对此,宝钗的做法是“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而至于怎么应变,怎么弹压,都该续书的作者去具体经营了。连张爱玲都说“撒泼不是容易的事”,写悍妇是需要想象力的。

金桂闹得实在不成话,典型的自作孽不可活,人们觉得不用管她的心了。我倒是有些好奇她的内心,当她设计陷害香菱,把一个小玩偶人儿写上自己的名字,拿针扎在她的心窝的时候,不知心里作何感想。

供图/蔡小容

责任编辑人:丁梦钰 PN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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